灸灸_呆

lofter的功能:
一个透明人安安静静啃粮的地方
虽然可能以后没有多少粮了……

【蔺靖】不可不说(完整版)。(蔺晨X萧景琰)

写粗来的这种感情,看着真好。M一下

凍柠绿茶:

因为还有人重头开始点赞,太累了,所以放个完整版,也好方便观看。

另外有人问到,番外脑洞已成型,提纲马上写好,就是最近期末要两篇essay要赶实在没有时间写,等我写完作业再写番外吧。谢谢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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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不知是否是因为已经猜测到梅长苏身份的缘故,这些日子景琰老是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梦里有他的皇长兄和他最好的朋友。


周围有郁郁葱葱的树林,景琰想了一下,更像是郊外的猎场。彼时的自己估摸着也只是六七岁的模样,整日拉着小殊黏在皇长兄屁股后面都不知道都在瞎乐些什么。只记得那时候的皇长兄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父皇对他的这位皇长子也是颇为喜爱。于是景琰和小殊这样的跟屁虫也能沾到那么几丝便宜,比如尽管如此年幼却可以赖在皇长兄的名义下随父皇一起去春猎,到周边树林去探探新鲜。


尚年幼的两个小孩对任何新鲜事都充满了好奇,看着猎场里面的野草绿树,兴奋个没完。哪里还记得什么狩猎技巧,只是一路叽叽喳喳个不停,害的祁王错失了好几次狩猎动物的机会。祁王倒也不恼,笑着对两位小弟弟嘱咐些初涉猎场的注意事项,看着两人终于说完了从白天到黑夜的话,终于忍受不住困意深深睡去时,才准备起身回了自己的帐篷。


约莫着真的是第一次出宫狩猎,景琰竟失了往日的睡眠,在帐中翻来覆去,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倒是旁边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那位,显然是累坏了,自己如此动静竟也没有被惊醒,反是睡得格外踏实。


六岁的景琰在狩猎场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翻来覆去的过去了。待终于迎来了帐外的第一缕晨曦,景琰便掀开身上的被褥,披了衣服向帐外走去。


正是初春十分,虽已没了冬日的阴冷,却也并未回温。清晨的露水趁着早春时期的新绿,将整个狩猎场染上了一层湿气。尚在年幼的景琰不知该用如何语言形容眼前的景象,只觉得自己到了仙境。


正当他在早春的湿露里感叹这宫内从来不曾一见的景象时,不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身影来自树上,那抹洁白的身影就这么悠闲地在树上躺着,似是只有一只脚悬在空中,那么有意无意地荡着。虽然景琰从小也不是什么乖巧的孩子,近墨者黑,整天跟着武将名门之后厮混,这爬树挖泥的活儿怎么着也是跟着学了一些,但景琰还是惊讶怎会有人能爬到如此之高。换做是小殊,估计能上去看看,可自己,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清晨的露水将那抹身影衬得迷迷糊糊,景琰有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见到了山中的精灵,可即便真的是,那精灵估摸着也和自己差不了几岁。


精灵似乎注意到了不远处树下好奇的目光,转过身来对着远方挥了挥手。景琰盯着那里,不确定那招呼是不是正向着自己,正想走近些,却被军帐附近的号角声惊了一惊。


原来已到了今天的狩猎时辰,随着号角的吹响,整个狩猎场还是变得熙攘了起来。景琰再回头时,发现树上已经不见了那抹身影。


年幼的景琰站在那里愣了半晌,突然如中邪一般飞奔回了自己的军帐。

“皇长兄,小殊!!我刚才看见了山中精灵!!!”


……………………..


“是梦吗….” 


靖王叹了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


短暂的梦勾勒起幼时的回忆,靖王不禁莞尔。


皇长兄和小殊自然是信不得这些神鬼之事的。他只记得那时候,祁王哥哥只是摸了摸他的额头,便将他抱起硬塞进了被褥中。倒是小殊,嘲笑着自己因为晨露受寒,整整一个月,逢人就将景琰烧坏了脑袋而看到幻觉这件事情广而告之。


可想到现实已经物是人非,靖王皱了皱眉头,收起了自己的回忆。如今对他而言,往日的那些快乐,已化成一个个锋利的刀子割在他心上,变成今日夺嫡的决心。


“小殊....”


1.


萧景琰从未想过,自己竟还有再见到蔺晨的一天。


虽是战时,但当景琰听到梅长苏向自己请命想亲赴前线时,景琰似乎听到了骨头要被自己捏碎的声音。

准梅长苏随军出征,他自己是万般的不同意,但自知十几年来亏欠小殊良多,纵是理智上告诫自己万不可任由小殊胡来,但感情上,他又怎会不顾昔日好友的感受。他知道,出征对小殊来说意味着什么,可即使知道这份意义,也不能任由好友不顾身体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两人就这么在那里僵持了良久,最终,景琰松开了手里攥着的拳头。


“你不是说你有位蒙古大夫么,我要见他。如果他同意,我便不阻拦了。”

梅长苏听到这话,颔首示意。


从小到大,在争执上景琰哪里赢得过林殊?

即使是脾气执拗如水牛的靖王萧景琰。不是不会赢,归根到底,只是面对小殊,他不想赢罢了。


虽被小殊戏称为蒙古大夫,景琰也知道此人必定也是医术精湛。不然,他哪会任由一个学艺不精的人胡来。

只是他从未想到,那位蒙古大夫竟然是蔺晨。


于是当景琰看到殿外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时,不由怔了一下。


时间这一晃想来也有好些年头了,景琰有些不知所措。

蔺晨就这么不痛不痒地站在殿上,行了礼后却不言语半句。一时间,整个殿内的奴才们就看到两人站在那里,不说一句,不置一词。


高湛是经历几代朝廷的老江湖了,诸如此番安静的对视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只是这两人的距离,让高湛觉得纵是再宽敞的大殿也不及两人中间的那一道鸿沟。


随意找了个借口将伺候的奴才都遣了下去,偌大的殿内就只剩下两个人。景琰看着对面那一袭白衣的人,散着长发,一如往日闲散惯了的模样,倒是耳间那一枚银质耳扣衬得有些夺目了。纵是已然五年过去,对方已然是记忆中的那个模样。不被任何所束,闲云野鹤,自由自在。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最先开口的倒是这位蒙古大夫,景琰的思绪被这一句话多打断,目光又重新回到了对方身上。


“不知如何回答便不作答,不知如何应对便不应对,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却偏偏执拗的像个孩子。”


听到这番话语,景琰哼了一下。不确定心里的这份感情是喜是悲。


仍旧像个孩子吗。景琰轻叹。


可这有哪能怪得景琰,初见蔺晨的时候,明明自己就是个孩子。


十七岁,虽说已将近成年,但骨子里的孩子气也还是少不了的。这时候被父皇派去南海练兵,远离京城,纵是胸中千万般男儿大志,可毕竟是独自一人初涉边境,身边少了亲人和朋友的陪伴,心理总也少不了那么一丝的相思之苦。


好在景琰整日沉溺于兵营,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顾及心中的这些不舍之情。


南海地处边境,虽如其名乃是离海为界,可距离景琰他们的军营却还是有一定距离。好在虽是边境,这地界也不荒凉,演练场离最近的市区也不过区区几个时辰,从小见惯了京城繁华的金陵,对这等繁闹小市也提不起特别大的兴趣,倒是周围大小不一的湖泊和池塘另景琰欢喜不已。


不知不觉,景琰便在这边境之地找到了自己的消遣之法。

每每闲暇之余,除了会帮小殊寻找那颗最大的明珠之外,景琰便喜欢在演练场附近随意寻个大小不一的池子,躺在岸边。景琰从未试着探过这些池子的深浅,只是看着湖水清澈见底,几株芦苇就那么随意地长了出来,倒是成了鱼儿的嬉戏之所。


回想起来,其实景琰也记不得是在哪一天,那一抹身影就这样闯了出来。


最先听到动静的时候,景琰正随意地找了个池子,躺在岸边。正直盛夏,稀稀疏疏的蝉鸣声让景琰不禁打了瞌睡。却在这时,不知哪棵树上传来了些许动静。


“谁?”

景琰先是有些警惕,但随后意识到这里距离军营不远,料想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林子里的动静到也没停,断断续续地传来些许声响。

景琰定了定神,目光便向声音的来源寻了去。


那动静越来越近,景琰向林子深处探望良久,却寻不见半个身影。正欲起身查看时,才意识到那声音竟是来自树上。


若不是盛夏树林太过茂盛,景琰断定自己定不会这般持久才注意到树上的那个白衣少年。


少年约莫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闲散地躺在最高的树干上,探出一只脚,便在空中那么的荡着。大概是闲来无事,少年正在这树干之上身手捉蝉玩儿,这才引出了些许动静。


“什么人?”

开口的是景琰,此地虽不算作兵家重地,却也离军营不远,换做一般人只怕是不会轻易寻来这里消遣。


白衣少年没有立刻作答,只待他在树上玩腻了,才转身飞下,笑盈盈的看着景琰。


“我就是闲来无事在这附近消遣罢了,没想到惊了殿下,还望见谅。”

虽是道歉的话语,语气中却并未有半点歉意,景琰觉着这语气更像说着事不关己的小事。


“你怎会知道我是谁?” 耿直如景琰,见到这般嬉皮笑脸的面孔,也并不打算绕弯子。


“南海边境谁人不知,七皇子萧景琰扎营与此带兵演练?”

面对如此回答,景琰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倒是对面的少年,在这种情况下,似是恼就恼了,也并没有安安静静回去以免再打扰殿下清闲的打算。


“怎么殿下,这难得的闲散时光,可否赏光邀我一起啊?”

对方此话一出,景琰倒不知道怎么回了。大概是见惯了平日里诚惶诚恐的臣子,这般随性的少年却是十七年来第一次遇见。


可奇怪的是,正经如景琰,倒也不讨厌。


“此地并不是我的专属,你若想继续待此,我也没有任何异议。”

少年听到此番话语,似乎也并没有跪谢殿下隆恩的意思,反是笑得更加自在。


景琰倒也不介意少年的态度,只是初次见到这般随性的少年,突然来了兴致。


“不过嘛.....” 往日祁王殿下教的那些什么皇族需稳如泰山的说辞便突然丢在了脑后。


“怎么,殿下可是有什么问题?”


“就算我有问题又怎样?”


“这个吧,草民自幼学着父亲做生意,知道这等价交换的道理。殿下即有问题,可也需要遵循这其中道理。何不开个价钱,草民我自愿作答。”


景琰也不恼,倒是被这稀奇古怪的理论逗乐了,从来没听过回答问题也是一种买卖的理论,少年的父亲定时钻到钱眼里了。


毕竟年少,这般情形,景琰倒也抛去了初见生人时的架势,使起了鬼点子。

“不错,” 景琰点点头,转了转眼珠,看着对面的白衣少年,笑得灿烂,“你说的不无道理。”


“那是自然。” 少年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以为自己还占着上风。


“即你说自古等价交换,这买卖,你是否还欠我一个?”


“哦?殿下这般我可就不懂了,你我之前还做了什么买卖吗?”


“那是。” 少年似乎有一种特异功能,能让堂堂靖王忘了皇族沉稳的待人之道。“ 方才见到我的时候,你便知道我是七皇子萧景琰,可我却并不知晓你的姓名。”


少年侧了侧头,想听听景琰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如此这般,又怎算得上是等价交换?所以你即以知晓答案,是给我钱作为酬谢呢,还是需要那什么能够对等的信息与我交换,才算是公平?”


不知是因知道堂堂靖王殿下也会开这种玩笑,还是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少年愣了一愣,笑得更加随意了。

“这么说,倒是我自己把自己载坑里了。”少年笑道,这个皇子,远比自己想的有意思。


“可是你先谈买卖的,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景琰没有意识到自己嘴角正在上翘。


“哎,好歹我家里还是做生意的,自以为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一些,没想到倒是被殿下打败咯。” 少年假装垂头丧气,语气却掩饰不住全是笑意。


“既已如此,等价交换才公平。”


“好吧好吧,看来今日无论如何我也是逃不了了。” 少年叹口气,缓声道,“见过靖王殿下,草民雚杨。你可满意?”


2.


大殿之上,靖王和蔺晨只隔着一张桌子,景琰觉得自己似乎能听见风的声音。


“你又何尝不是没变。” 最终,靖王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语气生硬。


“想必是向以前一样,万事都能找到法子换做生意。”


景琰知道自己在恼什么,当他在这种情况下再一次见到蔺晨的时候,他就知道。


一别五年,景琰无数次的告诫自己,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今后的日子与他,不过不痛不痒的照旧过罢了。可如今,蔺晨以小殊医者的身份出现,让景琰不得不再一次审视起从前来。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心里的答案其实早已确定,但还是希望能从那个人的口中听到真实地答案。


“是。” 蔺晨也不推辞,或许早在九年前,他就有了这一日的准备。他知道,如今这般局面是逃不掉的。


“什么时候?”

“一直。”


景琰似乎听到了心底曾经结的那个厚茧又重新裂开的声音。除却个别事情,景琰并不是会抱着过去不放的人。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审视和蔺晨的过去,却始终无法相信,蔺晨会将他迄今为止最在乎的一件事情瞒了过去,而这一瞒,就是九年。

原来蔺晨一直知道小殊还活着,却从没尝试过告诉他。若不是如今这般局面,蔺晨也似乎打算这样一直瞒下去。一想到如此,景琰便气不打一出来。


“那我可真实佩服先生的经商之道。” 景琰已经顾不得其他。毕竟如此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不恼不气便不是那个拗脾气的靖王。


“看来无论什么样的事情,在先生那里都可当做生意考量。那还真实怪我之前,没有想到要将此事的银子奉上而索取答案了。”

恼就恼了,景琰索性自暴自弃地把话说开。“这些年来,想必先生家业也是丰厚了不少。”


蔺晨没有说话,景琰的脾气他有何尝不了解。早在五年前,或是九年前,他便意识到这一日终究是要面对的。

他不是不懂,他瞒了他九年,看着他一步步跌入深渊,一步步踏向地狱,可他就那么看着,明知这件事能为他的生活带来唯一的曙光,却装作常人,不言一语。


蔺晨觉得无话可说。


“那你告诉我,如果不是这般局面,你是否会打算告诉我?”

“不会。” 倒也奇怪,平日口吐莲花的琅琊阁主现在却是话少得那个。


“你当真么?即便当时…” 以靖王的脾气,当然不会死心。

“不会,” 蔺晨行了一礼,决定把话说完,“请靖王殿下理解,朋友所托,定当不负。即便会对他人有所伤害,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草民心里还是清楚的。所以若非许可,蔺晨定不负挚友所托。”即便当时你我是那般田地,蔺晨在心里回答了景琰的后半句。


不知景琰是不是放弃了,听到这般回答,也不知道胸中这一肚子火该往哪里撒。


他曾经以为实时不济,可如今想来,他们二人走到这般田地,又何尝不是这拗到骨子里的不同。


“蔺晨,你知道你我最大的区别吗?”景琰终于开口,没有波澜,又像是有些放弃般,“便是有些事,我从来做不到置身事外而已。” 

蔺晨没有说话,只是颔首。他知道景琰所指并不是五年前的突然离开,而是隐藏他最好的朋友小殊还活着的一事。


“你永远就是这样,你也改不了。”

景琰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句话是说给蔺晨,还是说给自己。


“罢了。” 景琰终究还是退步了。他知道蔺晨的脾气,既然决定瞒了,那便从未想过要坦诚的机会,即便这是景琰曾经最关切的一件事情。


“那他,可好?”

蔺晨知道,他指的便是小殊。“请殿下放心,即我已同意,便定不会拿挚友的性命开玩笑。有我跟着,定保梅长苏无恙。”


“去吧,只要你把小殊平安的带回来。”


待景琰终于下定决心,将目光重新带回到蔺晨身上时,发现对方早已没了往日里玩世不恭的样子,景琰望向蔺晨凝重的眼神,能深切地感受到对方眼中的深深歉意。


景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蔺晨这般表情。


一别经年,景琰有点不太记得具体细节,但那般经历和眼神却是永远忘不了。


那应该是景琰最黑暗的一段日子了。


南海归来,习得一身带兵领将的本事,正满踌躇满志地准备炫耀给许久不见的亲人和朋友,听到的却是祁王谋反,林帅附逆的消息。一夜之间,失去了最亲的兄长和最好的朋友,不可置信的景琰匆匆赶到祁王府时,只看到落魄的府邸和凄凉的封贴。


景琰不知道,自己的世界为何一夜之间竟颠了模样。

一夜之间,谋逆一事变成了金陵城的禁忌,群臣上下,即便有任何质疑,圣上面前也不敢有半句多言。倒是景琰,即便铁证如山,也只有倔强如他才不肯放弃一次次劝梁帝彻查此案。


毕竟梁帝已经失去一个皇子,他不想再一次体味失去另一个皇子的机会。一开始,念及到景琰与皇长子的兄弟情义,梁帝还是对景琰抱有耐心的。尽管依景琰这倔强的脾气不依不挠,梁帝也会耐心地向他解释,让他放弃这个念头。


可时间久了,景琰依旧这般倔强,梁帝也就恼了。

与父皇的疏离,大概就是从这时起得。


镇守边境虽说是体面上的一项事宜,实则景琰和梁帝心里都明白。

“等你冷静下来了再回来也不迟。”这是景琰离开前梁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思虑多疑如梁帝,在景琰临走前竟也感受到一丝无耐和不舍来。虎毒尚不食子,若不是景琰这宁折不弯的倔脾气,梁帝又何尝忍心以这般决裂的方式失去了自己的另一个孩子。


三年之后,景琰竟又一次回到了这南海边境之地。只不过这一次,他早已没有初来时的满腔热血和凌云壮志。


边境之地虽不艰苦,但远离京城,鲜少有人交流。偌大的军营,景琰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斯人已逝,故交远离,唯一的亲人却不愿意见他。

亲人蒙冤,朋友受辱,景琰却在这远离京城的地方,不能为他们做任何事。只有当初小殊托他寻来的最大的南海珍珠还在他手里,提醒着他如今的局面并不是一场梦。景琰看着军帐外的一片片芦苇,忽然明白了世间凄凉竟也不过如此。


景琰看着手里的珍珠,冷笑一声,随即转身将他扔进了不远处的芦苇从里。


背后突然一个身影越过,景琰一开始还没有看得太清楚,直觉被一袭白衣遮了眼睛。等反应过神来,那一袭白色的身影已经纵身飞过芦苇荡,稳当当地落到景琰的面前。那少年约莫比景琰大不了几岁,正随意笑着,手里把玩着方才景琰扔出去的那颗珍珠。


景琰看到这一丝笑容,觉得面熟。


“那珍珠当真无辜,殿下可是受了什么气,竟要拿一颗质地如此罕见的珍珠出气?”


三年不见,对方一如印象里的那般随行如风。这般姿态,似乎也是这几年里,唯一不曾改变的东西了。景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理会雚杨那没心没肺的笑容。


“怎么,莫非是殿下自知理亏,不敢反驳与我?”

约莫是许久没有听过身边的人讲的玩笑话了,景琰心里的郁结竟也减轻了几分。


“我自己的珍珠,我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何时碍着你了?” 对方似乎有一种,每次都会让景琰忍不住与之争辩的特殊功能。

听到这话,雚杨不禁大笑:“看来殿下还是没变,每次都要与我争论几分才肯罢休。”


“碍倒是没有碍着我,不过殿下可曾想过会不会碍着此地这一荡芦苇?”

“哦,此话怎讲?” 景琰方才心中的痛苦被对方这么一闹,倒是减轻了几分。

“有道是生于归途,这珍珠虽是罕见,却被丢在这片不属于他的地方,殿下可曾想过芦苇对这一位不速之客会作何感想?”


这等天马行空的言论,景琰只觉新鲜,却并未想要理会,也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这笑容却逃不过对方的眼睛。“终于可以博殿下一笑,你可知道,你那整日闷闷不乐的面孔,可会吓走多少水灵的小姑娘啊。”雚杨啧啧感叹。


景琰这才意识到自己嘴角竟有些上扬。


罢了,景琰想。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夺走了景琰曾经所有的热情和温暖,而如今,竟在这南海之地还能抓住一抹不曾改变的笑容,景琰只觉得好似有那么一米阳光,漏进了心底曾笼罩几千昼夜的黑暗。


伴着芦苇相对而坐,白衣少年也不知从哪里变来了一个酒壶,先是痛快饮了一口,随后又递给景琰。

“知道陛下要统领驻境军,可既然久别重逢,可否陪在下痛饮这一杯?”

大概是心中郁结,景琰难得的没有推辞,索性结果酒壶,欢畅淋漓地灌了一大口。


雚杨嬉笑,”照殿下这个喝法,即便是再好的酒也品不出其一二咯。”

这一口酒仿佛贯穿了这几年的苦闷,景琰觉得自己的话特别多。

“雚杨,” 景琰又灌了一口下去。

“怎么?”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你我在这南海之境偶遇?”

“殿下所指,雚某又怎会不记得。”

“当时以为只是偶遇,没想到那之后,你竟是这般有趣。”

”殿下这话雚某可就不知道了,不知殿下口否愿意解释给我听?”

“当日见你,只觉你与我所相知的其他人不同,对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看不透,也猜不透。”

“殿下如此,可是高抬雚某了。”

“可后来,你就像是铁了心想要相交与我,每次便在这芦苇地饶了我的清闲。”景琰也不客气。

“雚某一向随性惯了,头一次遇到殿下这般性子的,只觉得新鲜。当初也是好奇着,只觉能够将殿下这般耿直性情的人带的如雚某一样,肯定是一桩奇事。” 

“所以你当初每日练兵之后便在这芦苇荡等我,是另有所谋?” 景琰说着,语气里却并没有斥责的意思。

雚杨大笑,灌了一口酒道,“雚某不敢,谁知殿下如此倔强的性格真是非雚某所预料,一年时间,竟也没有将你这般的倔脾气拗过来一丝一毫。”

“那可真是有劳你费心了。”

好似酒劲终于来了,景琰又灌了一口,只觉胸中那一团火焰终于有了迸发的时候。


“你可知,曾经也有人向你一样百般试与我,口口声声感叹道我怎么就生个这般的直性子,想了法子要拗我过来呢。”

“有这等人?那有机会我可真要会上一会,共同商议对策之法。” 雚杨也毫不客气地开着玩笑。

只可惜,你怕是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人了。景琰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只是继续地大口灌着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酒过了几旬,景琰终于体会到此话果然不假。似已记不清上次醉酒是什么时候了,景琰曾经一直对小殊说,醉酒这等天上人间之事,只能是在夜半灯饶,把酒言欢的情况下。可如今刚过晌午,天地之间还一片明亮,景琰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归于那般情形。


就着天地,景琰索性躺了下来。临近大片水池,地上还有着一丝湿气,景琰倒也不在意。

谋逆一案之后,自己就再没这么醉过了吧,景琰想。他不敢忘记去世的小殊和皇长兄,只得提醒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不得有半分机会忘记那惨烈的诀别之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鞭策自己前行。


罢了,景琰躺着,在毫无期望的境地下竟有抓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景琰突然就不想放手了。

雚杨想要伸手去接景琰手中的酒壶,却发现对方没有半点动静。转过身去想一探究竟,却发现景琰躺在草地上,在没有半句言语。


他发现景琰在哭。

并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声音,而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流泪,仿佛眼睛里的水闸去了开关。


雚杨没有多言,而是拿过景琰手里的酒壶,陪着他一口一口地灌了下去。


只怕是那件事之后景琰第一次哭吧。京城之变,景琰只知道到处奔走查证,为的只是想还故人一个清白。没日没夜地逼迫自己前行,只怕是现在才有机会做个短暂的停留,为自己而活一次。


“景琰,” 雚杨依旧笑着,却没了玩笑的语气,“他们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他们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有了旧识的陪伴,景琰多多少少找回了些许过去的影子。一如三年前那般,每每景琰结束练兵之时,都可以在芦苇附近寻得雚杨的身影。


白衣少年要么荡在哪颗树上,捧了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古怪书,要么立在湖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舞着剑。在这位闲云野鹤的江湖人事陪伴下,景琰逐渐找回了生活的重心。过去之事,他不敢忘,也不能忘。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只有活着,有朝一日方可寻得为他们沉冤昭雪的一天。所以在那之前,景琰必须一个人走下去,即便这前路已是荆棘重重。


“罢了,” 雚杨听到他这番话,摊摊手道:“你这倔脾气,即以决定,断然是不会改了。”

彼时他正练着剑,但景琰来看,更像是拎着剑在那里玩赏。

“我呢,就尽量搜罗这天下个事之答案,或许有朝一日能助你一二。” 少年收起了剑,看向他,“可是景琰,你要知道,这天下的事,怎可能是事事都有答案的?”


“我知道。可关乎上万条人命,我不相信谁能一手遮天。”

雚杨叹了口气感叹,“你这个性子,换做行走在我们江湖,只怕不知道死几回了。” 

这便是少年的本事,无论景琰说的是什么严肃的事情,或作雚杨总是能寻得几回将氛围变得轻松起来,索性景琰早已习惯了这派作风。


”只怕也没有哪个江湖人会像你这般不务正业。“景琰没好气地反驳。

“也就只有我这般不误正业的江湖人会陪着你这个王爷在这边境之地消遣了。” 

景琰嘴里哼了一声。


“怎么,我说的不对?”雚杨来了兴致,不依不挠,“那你说说,还有哪些个江湖人会这般陪着你,我倒要与他见一见。”

“好啦,” 景琰摆摆手,“也没有哪些个江湖人会闲到像你一样好了吧。”

“这话虽不好听,倒也在理。” 雚杨笑了,似乎也没有什么事情能严肃道收去他的笑脸。


“不过我很奇怪,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江湖人,为倒在这边境之地而居?照例说,江湖人不都是挑些什么个江湖部落,从而挑战武功权威之势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殿下,” 白衣少年嬉皮笑脸地围上来,“我呢,早已看淡江湖,大隐于市,阿弥陀佛,这等境界,怎是一般的江湖闲散人士所能体会的。”

景琰被对方这幅模样逗笑了,也懒得与他计较。

“好了,阁下简直是真人不露相。这境界,倒是我这个世俗之人不能岂己一二的啊。”

“殿下这番夸奖,今日雚某也就不客气地收着了。谁叫咱当之无愧呢。”


“好小子,蹬鼻子上脸了是吧,看剑——”


景琰笑着一间刺上去,对着雚杨的刀锋一招一招地拆解比拼。

“殿下这兵到没有白练,剑术精湛如我都能招架如此之久。” 雚杨到底是雚杨,切磋武艺之时都不忘以玩笑。


景琰没有说话,却以剑招回他。只听到双方剑锋触碰的声音,有意无意沾起了湖边的层层水珠。

“殿下好功夫。”

一轮比试过后,白衣少年收起了剑,轻笑道。

“少侠也是好剑术,看来这江湖人士的称谓不是虚言。”景琰笑得彻底。


下午的阳光比早上刺眼,可这湖边绿树环荫,又有层层芦苇遮挡着,也增添了一丝凉爽之意。一个兵家粗人,一个随性江湖,倒也不拘什么,就着这清凉的湖水洗起脸来。景琰也没多想,这一比拼只觉胸中畅快,随意捞了一把水往脸上抹去。


“你应该多笑笑的,景琰。” 白衣少年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他们也定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


景琰没有回话,而是继续捞了一把湖水擦脸,心中却如五味杂平。好歹,景琰想,自己竟也遇到了可以报以微笑之人,这大概是这几年里,最慰藉的事情了。


“小心————”

突入起来的吼声让景琰心中一惊,还没反应过神来,白衣少年一惊扑到自己身前。发生的太快,景琰没有看清那飞过来得是什么,等回头,却只看到白衣少年胸前的一片血红,以及,插入身体的箭矢。


“什么人!”话虽出口,林子那边却早已没了动静。

景琰这才将视线带回到雚杨身上,“雚杨!” 景琰惊呼,“你怎么样?”


景琰小心翼翼地带着白衣少年回了军帐,帐外已是惊慌一片。

“来人啊,加强守卫,有人要刺杀静王殿下!” 帐外传来络绎不绝的喧闹声和巡防的脚步声。


景琰扶雚杨坐下,利索地检查伤口。

“还好,没有伤到内脏,性命无碍。“检查完毕,景琰的心终于定了大半,只是一想到伤者是因为要护着自己才被弄得如今这般境地,景琰恨不得给自己也来上一刀。


“殿下无须担心,雚某虽不才,好歹也学过一些医术,这点伤也是救得了的。”

“都这时候了,那还用得着你来处理。”朋友替自己挨了这一剑,景琰只觉得羞愧难当。

“景琰,” 看到靖王这般,白衣少年终究还是没舍得开玩笑,“放心,我没事的。”


听到这话,景琰慌乱的心总算定下来七八分。

“既已如此,伤好之前就在我这军帐住着,我定请来最好的军医帮你疗伤。”

“得了吧,你那些军医估计医术还不如我。“ 想必伤势也是不重,这种时候雚杨竟也不忘开起玩笑了。

“就你?那我还不如去请个蒙古大夫。”景琰多半是气急了,想也没想的反驳。

此话一出,还在憋着的白衣少年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殿下怎知道我就是蒙古大夫,真是未卜先知。”


原本焦急的景琰听到这句话后,也忍不住笑起来。一时紧张的气氛终于被这句玩笑话带走的一干二净。


“我说不过你,”能让景琰投降的人,真是世间少有。“不过就算是你自己能照顾的了,也要在我这军长中留到痊愈为止。”

“好好好,听你的还不行吗。”殊不知,这世间能让白衣少年如此没辙的人,也是没几个。


闹这么一出,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景琰帮雚杨清洗了伤口,换了药,这才想起来要对今日之事道谢。

“今日之事,多谢了。” 景琰颔首。

“这是我的事,你又哪来的谢不谢。”

“若不是替我挡着一箭,只怕现在倒下的应该是我。雚兄对我有救命之恩,怎能不谢。”

“这跟你没有关系。”白衣少年鲜少收敛了平日的嬉皮笑脸,“该来的,总会来的。” 

景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没有注意到对方最后一句话的意味。


气氛正缓之余,景琰突然感受到帐外有一人影攒动。

“谁?!” 约莫是怕人再来伤到雚杨,景琰的语气冷的吓人。


“是我,少阁主。”那人倒也不惊,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这下到轮到景琰不解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雚杨,却见对方叹了口气,悠然道,“进来吧。”


那人估摸着是个仆人,中等年纪。进了帐篷,先是对靖王行一礼,便转过身去,对着白衣少年又行了一礼。

“少阁主,你可安好?” 

“伤无大碍。” 雚杨回道。

“听闻他们来了的消息,老阁主命我接您回去。”

雚杨点点头,望向了一旁毫无所知的景琰,回答,“我知道了,你先出去,我随后就来。”


那人听到这话,便乖乖走出了军帐。只剩下景琰与白衣少年面面相觑。

“景琰,” 良久,雚杨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轻轻唤了一声。

“我听着呢。”出乎意料的,景琰倒是格外冷静,仿佛早已洞察一切。


收起了素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少年望着景琰,眼神里带有深深地歉意和愧疚。这是景琰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模样。

这是景琰第一次知道,素来不拘小节,随性如风的少年,竟也会有这般表情。


大概是思索着如何回答,雚杨想要站起来,不料却扯到了伤口,不禁一个趔趄。

“你别动。”景琰见状,迅速扶过来,又带他重新坐下。

“你别乱动,你想说什么,你说便是。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想听答案。” 见景琰如此冷静,倒是雚杨低下了头。


“其实,雚杨并不是我的真名。”

“这我知道。”

“我说我是江湖中人,却无半点虚假。”

“我知道。”

“只是三年前初见你时,见你坐在湖边,隔着一荡芦苇瞥见你的身影,便取了这个名字。”

“我知道。”

“这你都知道?” 少年觉得有些好笑。

“我不知道,只是名字不名字,又有什么区别?”

见对方惊讶地看向自己,景琰解释,“对我来说,你就是你,你既决定瞒我,必有自己的苦衷。我又何必为了一个名字错失一个朋友。你既有你的理由,我便不会在意这些事情。”

“真想不到此话竟出自堂堂靖王殿下之口。”白衣少年自嘲道,“听你这番话,我这伤到没白受。”


“不要这般胡说。”景琰听到对方拿自己的伤开玩笑,不由有些急了。

“你放心吧景琰,我如此惜命之人,要我第二次受这罪我可受不来。” 白衣少年又恢复了往日的嬉皮笑脸。

听到这番话,景琰显然也放松了下来。


“即你知道我不会生气,那你告诉我,刚才那人所说的’他们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下倒是轮到白衣少年奇怪了,“怎么,你不先问问我是谁?”

“该问的时候我自然会问,”景琰回答,“可如今,我更想知道你受这伤到底是因为我,还有什么其他缘由。”


景琰到底是景琰,永远将情谊二字装得比什么都重要。

少年知道,如果今日这伤真是为景琰所受,对方定会内疚的死去活来。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虽自称江湖人士,却为何会栖息在这边境之地?”

“是。”

“其实原因很简单,避难。我的父亲在江湖中经有琅琊阁,说是可览近天下问题之答案。可时间久了,难免会被他人窥伺。”

景琰没有说话,而是认真地听着解释。

“家父深知其中水深火热,早已严加防范。只是怕有朝一日难免会有人见袭击他不成,而反过来打我的主意。便将我安置在这江湖之外,隐我姓名,给我一个安全的环境让我长大成人。待有朝一日方可独当一面,便不用再怕别人起歹毒之心。”


“原来如此。” 景琰点头。难怪早在很久以前便见雚杨一直徘徊在这里。

“那如今那帮人来袭击你,便说明他们已经寻得了你的安身之所,只怕这南海对你,也不安全了。所以你父亲才会派人来接你,怕是要将你带回家,边疗伤边培育了。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明白了其中缘由的景琰说。


“不愧是靖王殿下,真是心思缜密。看来往后的话,我便不用说了。只是…”

只是如今父亲这一催,只怕不能不跟着管家回去。可回去了,又有谁可以在这南海边境,与景琰并肩?雚杨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这些年来,景琰心里有太多的包袱,景琰自己放不下,也不会放下。而在这如履薄冰的世上,只怕自己唯一的朋友也要离开了。


雚杨有些不舍。

“没有只是,” 良久,景琰开口,“我既已知晓其中缘由,这等性命攸关的大事,便不会拦着你。如今看来,你只有随着他们回去,才是万全之策。“


经历这些年的沧海桑田,靖王早已不是那个未成年的孩子。倒是白衣少年有些惊讶了。


“景琰,”思索良久,雚杨终于开口,“放心吧,你不会失去我的。”

相处多年,他怎会不知道景琰心中的顾虑。他知道景琰害怕什么,曾经也是有这么一位少年,笑着和他到了别,觉得日后定会一起施展胸中宏图,却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只留下一座没落的府邸,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过。这种痛苦,景琰已经经历过一次,自己也绝不会让他经历第二次。


“我们,定会再相见的,我保证。” 见景琰未回复,少年又说了一遍,语气肯定。


景琰用力点了点头,坚定道,“我信你。” 

末了,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赶紧补充:“那下次见面,你可愿意以真名待我?”

少年哈哈大笑起来,也不顾伤口,起身对着靖王行了一礼,一如景琰初见对方时的模样。


“见过靖王殿下,草民琅琊阁少阁主蔺晨,殿下可还满意?”


3.


景琰点了蜡烛,顺着密道里幽暗的烛光向前走去。


这条密道,他不知走了多少便,密道那头的通向,他也了然于心。一步又一步,这一次,景琰却不知道自己报以什么样的心情,


密道其实并不长,说到底,靖王府和苏宅也只不过隔了一条对街的距离。可这一路,景琰却走的很慢。大概是回想起了从前,景琰突然觉得这短短三十余载像是早已尝尽了世间百态。


对于小殊他们的隐瞒,景琰不怪他。

理智上,他理解小殊。即便是曾经言无不尽的至交,不对,正因为是曾经言无不尽的至交,景琰才能完全理解小殊向自己隐瞒事情真相的苦衷。

“你这个牛脾气,只怕是什么事情都要别人替你挡上一挡了。” 他记得当梅长苏还是林殊的时候,曾经这样取笑他。

之于景琰,他明白小殊为何要这么做。可如今这般惨烈的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景琰只有深深地自责。

他最好的朋友,不知这十二年里到底经历了哪些痛苦。他责的,是那么多年,竟不能为朋友分担之一二。可如今,即以继任东宫之位,当年赤焰军一案也已成功平反,几千万赤焰亡灵终得沉冤昭雪。自己却再也不能为挚友做些什么。


即便想要将他留在身边好生照料,可景琰知道,战场对于曾经叱咤一方的赤焰军少帅,是最后的归属,和期盼。

作为朋友,对于小殊的这份期盼,景琰理解,却不接受。可归根到底,竟无可奈何。

不管是梅长苏还是林殊,心中的那一团火焰是怎样也熄灭不了。


景琰知道,准他上战场,大概是自己能为小殊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每想到这里,景琰都感叹苍天,为何要让自己最好的朋友经历这般苦难,如果可以,他何尝不想替小殊承担这一切。


密道那一侧的门之后,便是苏宅的书房。

记得一开始的时候,每每景琰来此,都能听到那一侧誉王讨教的声音,却不知那是麒麟才子设下的一步步陷阱,不知不觉将他引向了深渊。


景琰顿了顿,即已劝说无望,便思索着要如何满足朋友的这一最后心愿。

手慢慢地伸向密室的摇铃,却只觉密室那头有什么动静。


另一头是小殊的声音,虽然没有那般洪亮,却铿锵有力,景琰可以听出其中决心。

倒像是与什么人在吵架。


“我想不通,你为何执意如此!” 这声音不是来自小殊,却也不陌生。虽然时隔多年,景琰还是认出了蔺晨的声音,那语气,有十足的愤怒,却又更像是无可奈何。

“国难当头,岂有男儿不从军的?” 梅长苏的声音从门那头从传来,语调平静。


“林殊虽死,属于林殊的责任不能死。但有一丝林氏风骨存世,便不容大梁北境有失,不容江山残破,百姓流离。蔺晨,很对不起,我答应了你,却又要食言……”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景琰矛盾的一颗心突然又平静了下来。是啊,这才是他了解的那个小殊。景琰叹气,将悬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


“放弃也罢,选择也好,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我没什么资格否决,随便你……”

当中如何争辩,景琰没有听,只是从门后传出蔺晨的这一句,终是将景琰的思绪带了回来。


蔺晨啊蔺晨,景琰苦笑,你曾经说我是你遇到过最难对付的死心眼,如今却也在别人那里栽了跟头。

“你去哪儿?” 长苏的声音有些急。

“外头的募兵处大概还没关吧,我去报名,”另一个声音顿了一下,可景琰觉得自己可以想象那人的表情。“我答应过要陪你到最后一日。你虽食言,我却不能失信,等有了军职。请梅大人召我去当个亲兵吧。”


这两人的性子,他都了解。一个即便经历这般苦难,胸中男儿大志只增无减;另一个纵是将任何事情都置身事外,却是重情重义定不负所托。

对小殊,景琰充满了歉疚,只能尽自己所能完成他的心愿。可是对蔺晨,景琰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

“殿下放心,我定保梅长苏无恙。” 这是蔺晨今日离别之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你说的话,我何时不曾信过?景琰在心里问自己。


景琰突然就不确定该不该去摇铃了。

他在密道的石桌边坐了良久,盯着燃到一半的蜡烛,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终,景琰慢慢地站了起来。回头看了那扇门一眼,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或许蔺晨曾经说得对,自己就是一块石头。

“可是这颗石头,也是有心的啊。” 现在回想起来,这应该是景琰从蔺晨口中听过的,最不像蔺晨说过的一句话。


靖王在南海镇守了两年,梁帝便将他召回了京师。


彼时东宫册立了新的太子,辅佐朝政,心系臣民,大梁上下一片祥和。只是赤焰军一案,像是成了所有人的死穴,即便在心里结成一滩血水,谁也不敢提半个字。


于是一开始,梁帝对景琰还是心存那么一丝侥幸的。


可梁帝不知是低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儿子。

当梁帝再一次看到靖王呈上的请求彻查赤焰军一案的折子时,意外地,梁帝没有愤怒,而是叹息地闭上了眼睛。他终究还是承认了自己再一次失去了一名儿子的事实。


靖王回京三个月,梁帝遣了个平复南方叛乱的差事给景琰,便又将他调离了京城。

梁帝知道这一别,怕是有些日子不会见到他了。于是临别那天,梁帝特意想了个借口召景琰入了宫,想要好好送上一送。可是当他看到大殿上的景琰那眼睛里的恨,便知道什么也不必说了。


靖王离开京城不久后,传来了誉王被册封为亲王的消息。

时下整个金陵都议论纷纷,似乎新的政局就是由那时开启的。


比起南海边境,南方的气候倒是温暖了不少。景琰带兵驻进附近的市区的不远处,说是奉旨平乱,可到底也是打仗。两军一起,遭殃的总归是百姓,于是景琰趁着稍稍平定的时候带着一小队兵驻进了市区,加之当地县衙有意辅佐,不久之后也将百姓的情绪安抚了下来。


景琰就是那时养成了时不时巡街查看的习惯,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也正是这个习惯让他见到了故人。

“小美人儿,你这做的香囊可真漂亮,可是再精致,也没你这人这般美艳动人啊。”

“公子见笑了。” 被夸的那女子羞涩难当,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美人儿,你这香囊多少钱啊,我蔺公子别的不说,就是永远这么怜香惜玉。你即这般漂亮,我又怎么忍心让你在这街上风吹日晒的,这些香囊我全要了。”


景琰骑在马上不禁皱眉,听到如此不正经的对话,景琰忍不住想回头看看这等风流人物究竟何许人也。

而那边的人似乎已经调戏完毕,满足地拿着香囊向景琰这边转过来,准备离去。

两人在第一时间都认出了对方。


“哎呦,靖王殿下。” 雚杨,应该说是蔺晨,用及其浮夸的表情说道,惹得素来严肃的靖王不禁莞尔。

南海一别竟又是三年,两人都正值当年,白衣青年依旧散着头发,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却褪去了青涩的影子。可这个性吗....景琰审视的眼前的白衣青年,知道青年也正审视着自己。

也罢,能让琅琊阁少阁主变得成熟稳重,只怕是个奢望。


“蔺公子。” 靖王也笑,毕竟与故友久别重逢,脸上的欣喜是掩饰不住。

“殿下这般可是要让我折寿了。” 蔺晨咕哝了一声,但声音大的足够跑进靖王的耳朵里。


景琰好似当即就火了,蹭的一下就往蔺晨身上拍,“你还敢说,谁刚刚在那里殿下殿下叫的欢实?”

“景琰…” 蔺晨吐吐舌头,表示投降。


改牵了马与白衣青年在街上并肩而行,景琰发现不知不觉,蔺晨竟比自己还高了。

“看来你这几年过得甚好。” 景琰总结。

“那是自然,我有的吃有的喝,还时不时有美人儿相伴左右,好不快活。”

景琰笑笑,“那你不继续享你的福,怎又跑到这南方来了?”

“这不是父命难为么。我有一朋友病重修养在此,家父帮他医治好,便命我在这里助他调养身体。”

“原来如此。”

“那殿下来这南方,是为了叛乱之事吗?” 蔺晨见景琰再无问题,便将话锋一转,落回到了景琰身上。

“不错,”景琰点点头,

“那现下形势如何?”

“怪了,”蔺晨这话倒引起了景琰的侧目,“向来心宽的少阁主怎么也关心起时局来了?”

“殿下这么说就不对了,”蔺晨摆摆手,“我虽不涉朝政,但怎么说也是心系民生的良民一枚啊。”

景琰低哼一声,“得了吧,下回若是想询问什么事情,尚且编个靠谱点的理由。”

“好吧,” 蔺晨摊摊手,也不打算再随便糊弄过去,“虽说我并不怎么关心事实,但我那个重病在身的朋友却是心系大梁。这不虽说在家静养,但时不时地还会跟我讨论此地叛乱一事,我这不是见到景琰你,刚好想问问情况,好让他安心么。”

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不长,但蔺晨这个重情重义的性子景琰还是十分清楚的。“我就说呢,”景琰笑,“原来是因为你那朋友,这般看来,你也不过是涂个新鲜罢了。”

“这么说就不对啦,好歹我也会偶尔关心一下民生的嘛。” 

景琰顿了顿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蔺晨,“不过你这位朋友如此心系大梁,若有机会,我可真要见上一见。”

“怎么殿下还忍心折腾病人,你若缺人,用我不就行了。” 

“哦,此话当真?”

“我蔺晨说话何时有假?” 蔺晨说到一半,发现景琰正看着自己,虽无太大表情,但眼神里的笑意已是掩藏不住,蔺晨这才发现自己正被靖王带到了坑里,“也罢,话即以出口,也没有收回的道理。“不过我蔺晨可不是一般的人,既要帮忙,那也只是以靖王朋友的名义,若再顺道拐了我去参军,这赔本生意我可不干。”

“好。” 即有人要来帮忙平乱,虽说不会正式入军,倒也不是赔本买卖。景琰想了想,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新鲜,蔺晨就这样驻进了景琰的军营。

好似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一荡芦苇旁边,那段时间,营中的将士们总是会在驻营的军帐中看见一抹白影,时常回了自己的帐篷,不一会儿又捧出一大堆文书,走进靖王的帐篷里。两人肩并肩坐在地上,景琰正看着蔺晨带过来的文件记录,对着一张细致的地图点头。


“确实具有威胁性。”景琰有点厌恶地点头。“本以为平定了南方就已有七八分胜算,没想到真正的主力军却部署在别处。”

“看来我这位朋友所说不假,我们不如从边缘部署,也能防止乱军骚扰当地百姓。” 蔺晨回答。

“不过以我们现在的兵力,也只能各个击破了。”景琰总结。

蔺晨又看了一眼地图,点点头:“不错,不过照这般情形,或许再有个四五月便能斩草除根。到那时,你便可以风风光光地回京了。”

景琰哼了一声,“只怕父皇并不想让我如此过早回去吧。”

“那不是更好,”蔺晨笑笑,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气定闲神,“你可以继续在这里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景琰也忍不住被蔺晨的这番话逗笑了,“还真是什么事情都上不了蔺少阁主的心头啊。”

“那也不一定,能让我蔺晨万般无奈的人嘛,也还是有的。”

“哦,那我倒好奇了,到底什么样的人能让你无可奈何?”景琰挑了挑眉,玩笑道。


蔺晨耸了耸肩,将头转向了另一侧,没有说话。还能有谁,都是固执到不要命的家伙。


驻军四个月,虽说已经平定了南方大部分的叛乱,景琰仍带着靖军在附近一带游离。而蔺晨也陪着他一次次闯荡在前线,穿梭在营帐和战场。

几年不见,蔺晨早已习得家传武艺,这一身江湖的功夫倒也新奇。靖王军因为这么一招出其不意,倒也打得让对方措手不及。关于沙场和江湖,蔺晨觉得并无区别,无非都是拼劲一搏罢了。可景琰这般的将领,他却是头一次见。一个无论何时都将将士们的性命安危看得如此重的人,却好似只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每次领兵,都是不要命了的往前冲,完全不顾副将们担忧的眼神。


时间久了,蔺晨发现萧景琰似乎是故意这样做的。不管战事是大是小,有些甚至都不需要靖王殿下亲自上阵,丝毫不顾及自己。好似只有这满身的伤口,才能提醒他原来自己还活着。


“景琰你这又是为了什么。”蔺晨看着景琰又一次浑身瘀伤地回到营帐,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上踹了一脚,不由怒火中烧。“你若寻死,何不自己找个清静的地方,倒涂个快活。” 蔺晨鲜少生气,毕竟从来淡薄的闲散江湖子也并不会将大事小事都放在心上。换做旁人,估计早就觉得奇怪了,可谁叫对方却是个看不出其中所以的倔牛。

“你干什么,我这不没死呢。” 景琰拍了拍身上的土,有些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萧景琰。” 

蔺晨说话的语气生冷,冷到转过身去的景琰不由得愣了一下。对方现在到底什么样的表情,景琰不太敢回头看,正僵持着,却感到后面突然一阵风,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就被重重地挨了一拳。蔺晨的拳头落在景琰的铠甲上,传向景琰时那力道已减去了七八分,可景琰却觉得这一记重拳落到了自己心上,不然又怎会不能言语半句。


执拗如景琰不愿意回头看蔺晨的表情,也不愿意解释什么。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如同放弃般,叹息道,“你到底要让我怎么办。”

你到底要让我怎么办。景琰没有想到刚才还气得跳脚的蔺晨突然会冒出来这么一句,一时语措。我也不知道,话语哽咽在景琰喉中,却没有说出口。


“你这般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蔺晨平复了语气说道,对付景琰这样的人,纵使自己胸中万般愤怒,对方也不一定能听进去分毫。

“我.....” 不知景琰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是不敢回答,竟一时语措。
“找寻自我,或是证明自己还活着?”蔺晨低声说,“战场杀敌,拼尽全力,这本来就是份内之事,我能理解。可职责的背后又不是非要一心求死才能明志,你枉有带兵之道,却又没有想过底下的将士们看到你这般不要命会怎么想。到底是保家卫国,还是存心虐待自己,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

“我没有虐待自己。”景琰试图反驳。

“没有虐待自己?”蔺晨冷笑一声,随即刷地扒开了景琰的袖子,胳膊上一道疤痕如嘲笑般显露出来,混合着尘土,已经在景琰的身上结起了一道血痂。“这是你上次出军时受的伤,且不说我看不看得出来。你不说,你以为你的将士们看不出来?每次受伤,都是这样不去寻医,分明是想让这份痛苦在自己身上留得更久一些,想以此提醒自己活着的感觉。你这样,不是虐待自己,还是什么?”

“景琰,”蔺晨放开了抓着景琰的手,悠然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快乐的,因为你得到了爱,亲情也好,友情也罢,这都是你渴求的东西。我第二次见你时,你正因为失去了这两样最重要的东西而差点崩溃。可这两次,恰恰都证明了,你是活的。“

景琰地下了头,蔺晨看不清他的眼神,不知那汹涌的目光中潜藏的是悲伤,还是愤怒。而他的话则没有停下来,“而现在,你是死的。你把自己封闭起来,用这样的痛苦证明自己还活着,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你又不能随便把你的心打开或者关上。” 景琰突然回过头来,拽着蔺晨的衣领吼道,长期以来的痛苦似乎一下子决堤了,景琰只觉得自己如果不说出来,或许下一秒就要崩溃。

蔺晨借力转身,趁着景琰还没有松开自己的衣领,粗暴地把他压在墙上。“你不能,”蔺晨同意,语气同样充满怒气,“但你的心也不能因为伤痛和痛苦蒙蔽了它要做的事,景琰,你是聪明人,你知道你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需要你去做,为了他们,为了你。”这一番话让景琰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景琰也没有功夫想着如何回答了。因为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要如何反抗,蔺晨粗暴的一吻就毫无征兆地砸过来。


这一吻带着粗重的吐气声,景琰可以听到自己和蔺晨的呼吸,毫不温柔,只有胸中愤然的怒气和不满。景琰没有松开手中蔺晨的衣领,而是抓的更紧。不知是谁将谁的唇咬破了,干涩的血腥气在空中弥漫开来。


景琰想着要离开靠墙,刚欲起身,却不知道蔺晨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自己推到了桌边。“啪嗒”一声,桌上不知什么东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蛮力震的掉了地上。

可两人谁都没有功夫去管那声音到底来源于什么。


“看到没,”蔺晨喘着粗气说,景琰觉得那热气似能喷到自己的耳朵里。“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没有哪个人是不值得被珍惜的。” 

“你要公平点,“景琰低着头,试图在蔺晨不安分的抚摸中把话说完,出口却变成了好似呻吟。“好多人失去了,我才学会这样的。”

“但是这样活着,”蔺晨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而是更加急切地扒着景琰的铠甲,口中的话却伴着一吻变成了若有似无的呢喃 “你不觉得你已经失去了吗。”


白衣青年总是看的比自己还要透彻,景琰抓着蔺晨的衣襟这样想着。还未来得及深思,对方的手已经将景琰身上最后的一块铠甲解开,隔着绵软的布料,景琰能感觉到对方手上炽热的温度,那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温暖。顾不得向床边走去,景琰已经被蔺晨粗暴的动作惹得浑身燥热,嘴里不由得呻吟起来。


约莫是被景琰的呻吟声唤的更加兴奋,蔺晨的手越发不安分起来,一边向景琰的下体探索过去,一边感受着景琰同样炽热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游离的快感。两人也顾不得找个更舒适的地方,景琰就这样被蔺晨压在桌子的棱角上,一路跌跌撞撞不知打碎了桌上的一些什么,只有时不时传来些物件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是景琰多年之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为自己而活。


4.


大军出征在即,景琰执意要为梅长苏打造一把武器。


虽然梅长苏百般强调自己不会傻到在战场上去与敌人硬拼。可景琰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将这些话听进去。“我知道,可是前线不比京城,无论如何,带把武器防身总比没有的强。” 

最终还是拗不过景琰,梅长苏点头应允。罢了,他想,这大概是景琰觉得自己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比起技巧和力量相结合的大弓,景琰为小殊选择了更加轻便携带的剑。剑的制作充分考量了小殊目前的身体状况,选得是最好的材料,身轻如燕却削铁如泥。可那个曾经与自己一样擅于骑射的少年,在这十几年来却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每每想到这里,景琰心里的愧疚就更深一分。


哐当,哐当。

景琰和梅长苏并肩站在铸剑室,看着铁匠们光着臂膀,在火红的炉石中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景琰只觉得那火光似乎下一秒就要灼烧至眼睛里。


“景琰,”是梅长苏先开了口,景琰只是淡淡应一声,目光没有离开剑池里那一道火光。

“放心吧,我会回来的。”思索良久,这大概是林殊所能说给景琰的最后一句安慰。

“小殊,你不用骗我。” 景琰依旧盯着剑池,试图用那灼热的火光烤干自己眼睛里的湿润。“那晚你和蔺晨的话,我都听到了。”


哐当,哐当。

沉重的击打声一下一下地敲在两人心上。

三个月,林殊即以决定要将自己人生的最后三个月奉献与边境,作为朋友,景琰也只得帮他完成这个最后心愿。这失而复得,又再失去的痛苦,就这能留给他这个走到最后的人了。

“景琰…..“梅长苏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


哐当,哐当。

小心你的记忆。景琰在心里提醒自己。都走吧,都走吧,祁王殿下,小殊,包括曾经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和抱负,那盒子里的珍珠和躺在它身边的另一件礼物,那被父皇冷落时支撑自己的一道光。自古称帝者,哪个不是一个人孤寂地守着江山。这些道理,景琰早在被称作太子的时候就以做好准备。可这些都只能自己承受。景琰提醒自己。


“不过以我的性格,自然是不会死心的。”景琰盯着火光,不知道自己现在嘴上的笑容是个什么样子,“我自然会等你回来。” 他们都曾将他拼命保护,却不知他早已盛开,用自己的执拗保护着他们。

“景琰…” 梅长苏一时分辨不清景琰话里是情绪,迟迟没有回答。


哐当,哐当。

既然你们都想飞,就放心去吧,只要我在这里,你们想做什么,放心去做便是。景琰玩笑道,“朝上大臣都说,梅长苏这样的谋士,是朝廷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们都劝我重用与你呢。“

“重用,景琰你还嫌我操的心不够多?”梅长苏跟着景琰打趣,这大概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

景琰,我的朋友。你需要的是一个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与你并肩的伙伴,不是一个需要你用来担心照顾的病人。梅长苏盯着剑池里那一抹光,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景琰你想知道,我当初是怎么获救的吗?”

景琰扭过头看着长苏,一时不解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

“大概是我一生幸运,结交的朋友都重情重义。”梅长苏低声道,“当初火寒之毒一再复发,他们为了全力医治保我性命,牺牲了很多东西。这份情谊,我是永远不会忘的。”


哐当,哐当。

长苏说话声音不大,伴着铸剑声一字一句敲打在景琰耳朵里,却又堙没在炉石的火焰旁。

“怎么,重情重义的人可又不止你一个。”看着景琰的表情,长苏用略带玩笑的口气说,“再说了,重情重义又医术高超的人,就更少见了。”

不知道这句话是有心,还是无意。景琰只沉了脸,再没有回应。


“可是景琰,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一开始没有告诉你真实地身份呢?” 梅长苏扭头望着景琰。

“自然是怕我在与你做事时,因为顾及到你而坏了全局罢了。” 景琰不是不理解,所以自始至终,都从未埋怨。

“这你都知道,看来我没有看错人。”长苏笑笑。

景琰哼了一声,略微扬起了头,“你的为人,我还不了解么。”

“我知道,你是信我的。” 梅长苏回答,“因为你知道,有些人值得心底里的信任。我,祁王殿下,蒙大哥,战英,你母妃,还有…”

还有他。


哐当,哐当。

火星四溅,却又在下一瞬间归入泥土,熄灭了最后一丝亮光。

景琰知道他说的是谁,却不想听他要说什么。另一枚耳扣还与那颗东海珍珠一起,躺在他书房的盒子里。送不出去的珍珠,和收回的耳扣,那是一个角落,一道接了血痂的伤疤,蒙蔽不了半点灰尘,好了伤疤却止不住鲜血。

“景琰,有些事情不能由我说出口。”梅长苏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也不能由我去问。” 景琰回答。


哐当,哐当。

那是最后一点火光,扑腾完了,闪耀完了,便归于冷水。嗞的一声,留下些许青烟,和重生之后的银辉。


梅长苏看着那枚新出的宝剑闪着阴冷却明亮的光芒。“景琰,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梅长苏的目光直射在景琰的眼睛里,不容他半点怠慢,“世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谎言。”

而你和他,不过是从未想过其中缘由罢了。剩下的话,梅长苏没有说出口。他的手在袖子里攥了攥,在景琰看不见的时候摇了摇头。


“是把好剑。” 良久,景琰看着铸剑师手中那把剑,经过烈火锻造,却又重生。

“恩。” 梅长苏回答,“谢谢你的礼物。”

“即是礼物,便要戴在身上。” 恍惚间,景琰觉觉得以前似乎也对谁说过同样的话。


可那人,最后却还是将礼物还给了他。


“快把它还我。“ 景琰瞪着蔺晨,一只手已经伸到了过来。可对面那青年却笑呵呵地把玩着手里的东西,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

”给我。“见对方没有动静,景琰蹭的一下就朝蔺晨的手抓去,谁知蔺晨机灵地闪了一下,倒是景琰落了个空。

”哎,我为什么要还你。“蔺晨将手里的珍珠一遍一遍地抛起又接住,不是拿到眼前对着蜡烛照照,”你忘了当初可是你自己不要的了。这颗珍珠可是我自己在芦苇丛捡来的。“ 蔺晨歪头看着景琰。

“蔺晨你…”景琰被蔺晨这一番解释气的词穷,一时想不到词语回答。

“本来就是嘛。”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珍珠回答。

“就算我不要,那也不是给你的。”景琰气的没好话,手里却没有放弃对蔺晨的攻击,又猛地一下抓过去,这才将珍珠抢了回来。


“好啦好啦,”蔺晨看着景琰小心地将那颗珍珠收回在盒子了,咕哝道:“不给我就不给我,这抢得这么凶,现在居然还摆脸色。”

景琰哼的一声,别过头不去看他。


”景琰?“蔺晨凑过来小心地试探,“没有吧,有那么夸张吗?”

景琰没有理他。

“景——琰——“ 蔺晨把头凑到了景琰胸腔,抬起头看着上面那张脸。

还是没有回音。

“靖王殿下——”

沉默。

“宝贝儿。”

“放肆!” 景琰被蔺晨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震了一惊,下意识地吼了蔺晨一句。

“哈哈,还肯跟我说话。” 景琰的这一句吼叫没有惊到蔺晨,反而是高兴地回应了起来。“这就对了嘛,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呢。”见到蔺晨这般态度,倒是把景琰气得无耐。不过,也只有蔺晨这样的人,才会连堂堂靖王殿下都不放过的调戏。


彼时南方的叛乱已平定数月,京城那边似乎也不急着让景琰回去,反倒是在这南方驻军安札了下来。“这不正好,” 蔺晨侧躺在桌边,随手扯了根景琰桌上的笔转着玩儿,“天高皇帝远,你父皇又管不了你,你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

“我倒也没有不开心,他不想见我,我也未必就愿意见他。”桌对面的景琰撇下了手中的加急快报,撑在桌子上。

“这就对嘛,”蔺晨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你在这里有的吃有得玩儿还没人管,怎么不比京城快活。”

景琰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到哪里都只关心这些啊。”

“好啦,我知道靖王殿下从来关心的都是民生的大事。”

“倒是你,”景琰嫌弃地看着对方将自己原本调理分明的军帐搞得乌烟瘴气,“你准备在我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哎,这我就不懂了靖王殿下,” 蔺晨没有明白景琰话中的意思,“才把叛军消灭,你就要赶功臣走?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功臣?你?” 景琰低哼了一声,回答,“我可看不出你有什么功劳。”

“景琰你个好没良心的,”蔺晨笑得有些夸张,“这虽说上阵杀敌大家的功劳都是一样的,可再怎么说我还稳定了将帅之心啊。”

“你.....”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蔺晨笑,随即坐起身来,向桌子那边景琰的方向考去,刚伸出手,却一掌被景琰打下来。

“懒得理你。”景琰撇他一眼,站起来向书柜走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正随意翻着。不一会儿,一个木制盒子向这边的蔺晨砸过来。蔺晨也没有回头,顺着盒子的方向抬手接过,拿到手里看了看,又抛了起来。

“给我的?”蔺晨把玩着手中的盒子,明知故问。

“这是让你别老打那颗珍珠的主意。”景琰离开书柜,重新回到座位上。

“我说怎么那么好心呢,原来是打发我来了。” 蔺晨假装叹了口气,却还是打开了木盒。那是一对银质的耳扣,没有任何繁纹修饰,也没有任何点缀,戴在男人身上也并不会有一丝突兀。虽说像靖王这样的人,平日里最多也只挂一块玉佩,耳饰这些东西是从不会戴在身上的。可换做本就逍遥的蔺晨,配上这耳饰,倒也并不奇怪。

“是好东西。”蔺晨笑笑,“看在这礼物的份上,我就不计较珍珠了。”

“即是礼物,便要戴在身上。”景琰也笑,起初他只是想寻个什么东西取笑一下蔺晨,却意外地发现了这枚耳扣,况且男子戴耳饰本来就不多见。这一对银质耳扣即满足了景琰想要借机取笑蔺晨的心思,对方带上也不会太显突兀。

蔺晨明白景琰的用意,不过既然他难得有这么个心思,蔺晨也不推辞。利索的将那一对耳饰扣到了两边的耳朵上。“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又英俊了几分?”

“不自量力。”景琰随手抄了个身边的东西扔过去,被对方灵活地闪开了。


上次的问题依旧没有问完。蔺晨就在这靖王的军帐里继续住了起来,这一住就是两年。心照不宣的,他们谁也没有对对方说出更深一层的言语,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层关系,即使在赤诚相见的时候,也绝不会多说一句。

当然也有吵架的时候,为了什么乱起八糟的事,或是蔺晨又不知趣地开了些什么玩笑。气急起来,他们也会吹毛求疵,用尽一切机会找出对方的毛病,然后相互推搡地倒在什么地方,互相扒着衣服亲吻,用牙齿和指甲拼命在对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然后噼里啪啦地将整个军帐里的东西撞的面目全非。第二天早上蔺晨会早起,将所有摔坏的东西收拾干净,像什么事没发生一上为景琰端一杯热茶,有一句每一句地闲聊着。 


他们谁都没有说过爱,吵架再和好,这是他们表达和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景琰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景琰每次都不愿意去细想他们的吵架,每次似乎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景琰不知道该带有什么样的情绪,是愤怒,还是不甘?蔺晨自始至终也没有回答景琰自己究竟会呆到什么时候。而景琰也不会刻意追问蔺晨最初来军营的目的。

回想起来,他们似乎每次都是这样,就连最后一次吵架,也像是精心安排好的那般。

具体争吵了些什么,他已经不记得细节了。只记得蔺晨捧了一壶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景琰边说笑边饮,直到蔺晨带着酒气蹭上他的颈。吐息里还带着烈酒的味道,他们粗暴地把对方带到高潮,披着被汗浸湿的锦衣里随意地亲吻着。蔺晨的气息喷在景琰的脖子上,惹得阵阵酥麻。


“今日我收到消息,陛下名我清点将士数目,怕是过段时间要准备回去一趟了。”景琰躺在蔺晨身边,没有看他。

“哦。” 蔺晨应了一句,便没有了下文。

“那你说,我清点人数的时候,要把你算进去吗?” 长久藏在景琰心里的疑问终于说出,景琰小心翼翼地开口,带着些许期盼,却又怕听到那个早已做好准备的答案。

“景琰,我…”良久沉默之后,蔺晨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似乎已经知道答案了,” 听到蔺晨这般口气,景琰自嘲道,“就像我早已查明,你当初驻军帮我平定南方叛乱,也并非你本意。”

“景琰…”

“你先听我说,”景琰打断他,眼睛却盯着军帐顶棚没有离开,“你当初进我军营即是受人指使,如今事情已平息许久,若这里没有其他任务指使你,你还是继续呆在这里,只怕会耽误其行程。”

“景琰,其实我并不是….”

“那你告诉我,你准备待到什么时候?一月,两月?还是一年?两年?” 心中的疑问存在许久,景琰索性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一口气说出了。

这一次,他没有等到蔺晨的回答。毕竟对方是那般放荡不羁,凡事随心不随规,景琰这恪守规则的军营,又能锁住他几时?等烦了,厌了,有了新的为之向往的东西,以蔺晨的性子,怕是会抛弃一切约束,随风而去吧。

“我知道的。” 这个道理,景琰一直都明白。


那天晚上他们仍然睡在一起,背对背各占一边,中间隔了很大一个鸿沟,谁都不敢再向对方靠近一点。景琰清醒地躺着,听着另一边蔺晨平稳的呼吸声,一夜未眠。直到练兵的号角响彻了整个军营,景琰起身像帐外走去,没有回头。往后的几天依然如此。

           

蔺晨是在一个早上离开的。

确切的说,是景琰清晨监督练兵的时候。如约定好一般,景琰在练兵场给了蔺晨足够久的时间,等他回到军帐时,只看到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器具,以及桌上那一枚银质耳扣。曾经成对的另一枚不知被蔺晨丢到了什么地方,没有任何只言片语,可景琰看着那一枚耳扣就忽然确定了,蔺晨是不会再回来了。


我说我知道你当初进军营帮我平定判断并不是你个人的意思,景琰呆呆地站在军帐里,下意识地抚摸着手里那一枚耳扣,可是我并没有说我不需要你陪伴。

或许他终究是厌了,景琰闭上了眼睛,如此随行如风之人,又怎会是一个军营,或者一个靖王可以留得住的。“你到底呆到什么时候?”他想起蔺晨自始至终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自嘲地笑了笑。

你若从来都觉得这军营无趣,便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便罢了。景琰想,却为何又一声不响地消失。


罢了,景琰收起了那一枚耳扣,连东西都要退回,也没什么留恋了。


再见。

景琰在心里,对着曾经所有的事情,道了最后一句别。


5.


出征前夜,景琰一个人拎了壶酒,遣了所有奴才,便在宫墙之内随便找了一棵树就这么坐下,一斟一斟地饮起来。盛夏已过,入秋的凉风在夜晚带着寒意,可景琰却并不觉得冷,烈酒在他的喉中灼似火焰。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在铸剑池与小殊的对话,景琰最近总是想起再次和蔺晨见面的那个下午,纵是宽广的大殿不及两人中间的一道鸿沟。


是谁让他们走到如今这般局面,景琰到了一杯酒思索着,是他自己吗?可是蔺晨从头到尾所隐瞒的,又仅仅是针对自己一个人吗?

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名,他隐瞒了小殊还活着,他隐瞒了当初随他出军的真正目的,他甚至隐瞒了所有关于景琰对他所认知的一切。一开始,景琰以为他只是有甚么迫不得已的苦衷,随着深入的了解,景琰又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最后,景琰终于看清,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蔺晨。那个从来不被世间凡尘所约束,甚至是蔺晨他自己的背景所束缚。他可以是雚杨,是蔺晨,是琅琊少阁主,是随军谋士,是任何人。

任何人,只要是他觉得有趣的,开心的,提起兴趣值得一探的。


这就是那抹白影背后的人啊,景琰酌了一口酒,突然明白,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可他自己呢?从今往后,他萧景琰一生,便要困于这深宫之中。想到这里,景琰忽然就不怪他了。


景琰发现自己是真的醉了。因为他仿佛看见不远处的树上有一抹白影,在这黑夜中若隐若现。景琰笑了笑,又饮了一杯没有去理会,直到那个幻觉越来越近,最后站在他的面前。

那幻觉映的还挺真切,景琰只觉得眼前被什么东西刺伤了眼睛,漆黑的夜晚,景琰看见那幻觉左耳上的一枚耳饰正映着皎洁的月光闪着些许光芒,景琰低头又酌了一杯酒,没有理他。


“闻上去是好酒。”那幻觉突然开口。

景琰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对着一个幻觉说话,索性拿起酒壶递到了幻觉身边,却在放下的一刻被身边那幻觉接住了。“好酒。”幻觉抱着酒壶灌了一口感叹。

“我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区区一壶酒,也值得你这般感叹?” 景琰并没有看向他。

幻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回地对饮着。这场景,似乎在很久以前就经常浮现在景琰的脑海里,有树荫,有清风,有美酒,却唯独没有良友。

“我知道你在气什么。”过了一会儿,幻觉终于忍不住开口。

“哦,我在气什么?”

那幻觉哼了一声,像是自嘲,“全天下都知道,萧景琰最憎恨的无非是两件事,利用他人,和被人利用。”

“那倒是怪了,” 景琰很哼了一声,接过幻觉手中的酒壶又倒了一杯,“可我萧景琰从前就被人利用,现在也学会了利用他人。”

“可我知道这并不是你想说的。”

“那我想说什么?”

“景琰,” 那幻觉摇了摇头,回答他,“我知道你气我,并不是因为我当初没有告诉你我进军营的本来目的,也不是这些年我帮长苏隐瞒着他还活着的事实。可是景琰,你当初原本可以不用继续守在那个偏远之地,你…” 

蔺晨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景琰在笑,他的嘴角勾勒出上扬的弧度,眼神里却全是无耐和失望,他低声哼了些什么,像是醉后的呓语,又像是在自嘲。


“景琰,对不起。” 

思索良久,那幻觉却只是顶着干涩的喉咙应了这么一句,想不出其他言语。

景琰确定自己一定是醉的可以,因为他已经控制不住嘴角是哭还是笑得表情,便鬼使神差地靠近身边的那个幻觉,轻吻了一下对方的唇,轻到那幻觉还没反应过来,景琰就已经撤回去重新拿起酒杯。

“蔺晨,你不能无缘无故的从我这里消失,再用一句对不起来敷衍我,”景琰盯着手中的酒杯,艰难地开口,“什么原因都不行,那太廉价。”

还没有等到幻觉的回答,景琰便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向寝宫走去。


大军出征之时,景琰并没有送行。

他在东宫的正厅端端正正地坐了数个时辰,不发一言,不闻一语,只盯着桌子上一封尚未开启的信,一动未动。他从清晨坐到晌午,从听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城到偌大的金陵再也听不见一丝喧闹。整个皇宫好似空了一般,再也没有往日的嘈杂与喧闹。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封信,脑袋一片空白。几个时辰过后,他似终于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缓缓拆开了它,梅长苏的笔迹清晰可见。


景琰吾友:


我曾说过,有些事情不应该由我说出口。这十三年来,我习惯了做一个擅于搅弄风云的阴诡之士,我说的话,即可杀人,也可救人。你即理解我当初瞒你身份的缘由和苦衷,便知道接下来这些话为什么我不能说,却又不可不说。


其实很多事情便如同这赤焰一案,当局者不说,便再没人知道其中因果,可偏偏也没有哪些旁观者会想要去理解其中故事。对赤焰,林殊是当局者,梅长苏是旁观者,我以旁观者的身份揭开了旧案的口子,才能让事情的真相更加赤果地揭露出来。而有些事情,梅长苏是当局者,林殊却是旁观者。

看到这里,你应该理解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不错,我最好的朋友,且让我以林殊的身份,为你讲一讲梅长苏的故事吧。

你不去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获救的,是因为你自知当你看到蔺晨,便不用去多问什么了。你不去追究蔺晨为什么将梅长苏的生死瞒了九年之久,是因为你知道你再怎么追究,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瞒着你。你知道梅长苏诡计多端,你知道蔺晨重情重义,可你也知道,林殊会对你知无不言。


梅长苏虽诞生于十三年前的琅琊阁,他继承了林殊的遗志,便是为了赤焰军冤魂而活。十三年来,他运筹帷幄,可若不是琅琊阁的暗中相助,就算他空有一身阴谋诡计,也无法一个人完成这般大局。

景琰,你了解林殊,正如蔺晨了解梅长苏。一颗攸关家国的存亡之心,无论是林殊还是梅长苏,都是无法磨灭,也无法诋毁的东西。所以之于那年南方叛乱,林殊可以如你一样,率军冲在第一前线。可梅长苏,却只能托于旧友,竭尽能力去助你一二。


我知道你可以体谅梅长苏瞒你身份的事,即使他也曾听到旧友提起你因为林殊的死是多么的痛苦和煎熬;我也知道你可以理解蔺晨没有将所有实情全数告知你的原因,即使他知道自梅长苏诞生起,你便与这渊源旧案和漫漫长局脱不了干系。你不问,是因为你相信无论是梅长苏还是蔺晨,都不会无缘无故相瞒与你。


你相信他们的为人,你相信心中的情谊。可景琰,这一次,你不用再选择去相信谁。而是应该仔细想想,你是否愿意相信你自己。


你是否相信,若不是梅长苏病情反复,这十三年来每天都是踩在刀尖上过活,蔺晨就不用走的匆忙,甚至来不及留下任何痕迹。你是否相信,若不是梅长苏决心平反,步步为营,须得琅琊阁暗中相助筹划,蔺晨就不用五年之内音讯全无,断然不跟你联系生怕泄露一丝信息。你是否相信,若不是梅长苏这棋局深险,却又孤助无缘,蔺晨就不用守着这份秘密进退两难,甚至未留下只言片语。


你我都知道他不一样,向来都是随心之人。可他的心,留在了左耳那枚耳饰的另一边。他信你定当会有所理解,可你又是否信他,会守着那左耳间信物,从未离身?


所以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我以林殊的身份做了十几年的旁观者,以这个角度将我看到的事实,为你的心揭开一道口子。而这所有的事情,在梅长苏死前,他都不会说出口,在梅长苏死后,你却不一定会给他机会说出口。景琰,这纷乱时局,身不由己,自十三年的冤案起,你我所失去的就已经无法挽回。可是景琰,你仍有一颗赤子之心,你仍相信世间还有情谊坚不可摧,你仍相信世间还有些人值得赤诚相待。我愿为赤焰冤魂韬光养晦,尽心等待十三年。我知道你也可以为了自己,去等待下一次相见。


所以景琰,这一次,你是否愿意相信你自己,相信你心中所感呢?


林殊


尾声


萧景琰登基第二年,蒙挚率大军顺利回归京城。


此时大梁边境稳定,国泰民安。世人都在传颂着新继位的皇帝是如何英明显武,重振超纲。皇城根下的说书先生都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年陛下还是靖王之时,是如何韬光养晦,重于民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与只懂得争权夺利的献王和誉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世人都在评说当朝皇帝的英明事迹,谁也不曾记起那个曾经名震京城的江左梅郎。


苏宅已落寞多年,门时常封闭着,却未曾见过一丝尘土。

时间久了,’凶宅’的称号就这样在民间传开。相传这间凶宅曾经住着一些冤魂,不知是得罪了哪方权贵而不得昭雪,只得终日集聚在这院内,无法散去。

世人传的越来越多,这故事的版本就越来越离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惹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 帝师县衙迫于民情,不得已借了宫内的神算子来帮着驱鬼。


那神算子倒也不推辞,先是在宅内逛了一圈,一惊一乍地大声吼着“哎呀不好啦,此地厉鬼之多怕是不堪设想啊”之类的词句,惹得帝师衙门的总管脸色煞白,满头抹汗。待阵势闹够了,便命随从稀里哗啦地点了一堆驱鬼用的咒符和供食,声势浩大地摆在鬼宅里不知在干些什么乱舞了一通,随后拍拍手轻松完事,扬长而去。

当中围观的除了普通百姓,倒也有不少民间的算子和神婆。其中一位较为年长的神婆好生好奇,趁机便将他捉了回去非要一较高低。

“那你给我算算,”那宫廷御用的神算子揣着袖子,不仅不恼反而来了兴致,“你看我这面相,约莫是几岁时遇的贵人啊?你若算准了,我比也不比,定当愿赌服输。”

“这有何难?”那神婆仔细瞧了瞧对方的脸,掐了掐手指算起来,“我不敢说是哪位贵人,但你命中最重要的一人便是在你八岁的时候便遇见了。”

“不对不对,我八岁那年还不知道在哪颗树上晃悠呢,怎么会遇到什么生命重要之人呢,”听到这等奇怪的答案,那宫廷神算子反倒摆了摆手,“真要说贵人,那也是十九岁吧,你这神婆也不过如此。” 话毕,也不管那神婆是不是想要继续解释,便挥一挥手溜出了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


“哎呀,那不是朝廷尊为客卿,号称晓尽天下事的神算子雚杨嘛。”

“听说他所知晓的事情,可不比那个琅琊阁少呢。”

“是嘛!如此厉害之人居然做了宫廷的御师….”

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后知后觉的人群开始议论,逐渐嘈杂了起来。“原来是雚公子啊,是我老婆子有眼不识泰山呐。”那原先挑战的神婆一拍大腿,对着那背景远去的方向喊,突然又变成了自说自话的喃喃细语,“奇怪,可是无论怎么算,都是八岁啊……”


从此京城少了一位梅长苏,却多了一位唤做雚杨的客卿。

世人从来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他与梁帝有和渊源。世人只知道他玉冠束发,长袍加身,只是奇怪的,衣冠精致却与左耳那一枚银质耳饰显得格格不入。不过这些议论也很快被他们抛在了脑后,他们只管安享这世间太平,关心着柴米油盐,打听着京城奇闻。从沉冤鬼宅到神秘客卿,再到那号称知尽天下事的琅琊阁,说书先生那里总是不乏新鲜的趣闻,惹得整个京城人民津津乐道。


啪——

说书先生拍起了板,引得庭内满座听众的注意,“说到那琅琊阁,可是与我们大梁颇具渊源——”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江湖上的传闻,“切不说其通晓世间天下事,江湖曾相传得琅琊阁可得天下。可这琅琊阁,又岂是这世间俗人随意而得之?” 先生抖了抖扇子,朗声道:“不过,这江左盟便不一样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江左盟,正是琅琊阁底下的一个秘密组织。”合了手中的扇子,先生故意压低了声音,“可你们知道嘛,在当今圣上年少与南海练兵之时,便巧遇了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左盟盟主,也就是琅琊阁蔺老阁主的公子哥,蔺晨。”说书先生借机将扇子扔到了桌子上,绘声绘色地解释“你别说,相传当年圣上在南海时,对这位蔺公子,那可是有救命之恩呐…”


台上的先生讲得绘声绘色,宛若亲临现场。台下的观众听得津津有味,也由不得去辩证其中真假,“从那时起,这江左盟便与我大梁那是脱不了关系了。不过你们想知道,这圣上,是如何认识的蔺少阁主吗?”先生右手放下折扇,左手拿起叫板重重一拍,啪——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切——” 说书先生最后的一句话引得观众们啧啧感叹,眼见没了戏听,原本喧闹的人群突然就三三两两的散去,讲堂里只剩下空旷的桌椅,说书先生一个人站在讲台上,灌了口茶,轻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人知道琅琊阁的少阁主现在去了哪里,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为何京城会突然出现一个名唤雚杨的宫廷神算子。

京城只知道当朝皇帝在这其中玄妙,似乎有那么些事,不可不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全文完—


作者的几点补充:

  1. 因为上一章林殊的信已经解释了所有原委,让景琰做出选择。而看完尾声,其实景琰怎么选择的已经很明显了,所以我觉得再多的关于两人的描写就显得有些多余。所以真的,上一章和尾声其实并没有什么断层。

  2. 然后关于景琰,再强调一下就是其实景琰并不怪蔺晨瞒了他所有的事情,这一点从很早之前景琰少年时就没有责怪蔺晨用假名跟他相处就已经能看出来(当然林殊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他没有提),景琰怪蔺晨的是他’没有任何说明,一声不响的就消失了’,他以为蔺晨这样消失是因为蔺晨腻了,所以率性如他去贪图别的什么新鲜事情。但当景琰知道蔺晨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又无音讯数年的理由时,两人的误会自然就解开了。

  3. 关于说书先生的故事版本,自然是假的。试想如果江湖上所有故事都能传的真真切切,那琅琊阁不就没有饭吃了嘛~

  4. 关于蔺晨只是个宫廷的神算子,我觉得以两人的性格,如果蔺晨帮景琰辅佐江山,出谋划策,其中有分歧和意见肯定无可避免,所以矛盾是难免的。再来蔺晨也相信’景琰有自己应该承担的东西’,所以神算子这种差事应该是最合适的吧。毕竟景琰只要蔺晨一直呆在身边就足够了。

  5. 关于景琰六岁,蔺晨八岁时在猎场的那个邂逅,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但这不是跟好吗,彼此都以为第一次遇见对方是在少年之时,却不知道命运早已有所安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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